|濁水溪旁的微農業史,鐘國政|


濁水溪旁的微農業史-鐘國政


攝影/李家儀
文字/謝欣珈

水尾村,位於彰化縣溪州鄉的邊界,緊貼著濁水溪並遙望西螺鎮,是濁水溪流經溪州的最後一站。今天我們來到水尾村,要來找鐘順禹老師的爸爸,聊聊他的水尾村的農業風光與濁水溪記憶。

在村裡轉了一會兒,才找到鐘老師家。拐進巷子,家戶不是一般大門往路口開,而是與道路平行,像從巷口就可以拎起整串屋子。這裡以前是鐘家的田地,一代一代地將農作傳承下來,將血脈開枝散葉。向前騎過幾間房子,鐘順禹的媽媽招呼我們停車、進屋,那是一個將門廊以透明材料搭起的空間,裏頭的年輕阿公正走出來,便是我們要找的鐘國政,和典型的農人一樣,有著黝黑的膚色,說起話來慢而有力,字字堅定如鐵。

民國40年出生的鐘國政,在家排行老四,上下還有六個兄弟與兩個姊妹,對農村來說,人口是至關重要的勞動力,青年時家裡的農業盛況也都是由父親與兄弟共同合作打拼出來的,從現在仍持續種植的一般作物花生、高麗菜、稻米、包心白菜,到曾經盛極一時的紅蘿蔔與用來加工的蘆筍、洋菇,還做過碾米廠、養豬。


紅蘿蔔

紅蘿蔔是在鐘國政八歲的時候,三伯開始在溪州試種,當時的種子百分之百都是從日本進口(由鳳山農友行進口,再分送至北中南種子行),種的時候發現幾乎沒有病蟲害,不用農藥,而這裡的土質好也很省肥。種得不錯,在鐘國政16歲的時候面積慢慢擴大,當時胡蘿蔔很少人種,經濟價值高,在西螺果菜市場送往台北的紅蘿蔔幾乎都是他們供應的,一直到35歲,從父親到兒子,光是紅蘿蔔就種了兩甲地。紅蘿蔔是寒季作物,只有四個月的生長期,喜歡土壤鬆可深耕的旱田沙地,種紅蘿蔔有一些技巧,要先鬆土,把壟Lîng做高,紅蘿蔔為了吃水就要會拼命往下長。大約100天收成之後、賣之前有一道工序是「洗蘿蔔」,紅蘿蔔挖回來之後把葉子削掉,每一條都要在水裡把表皮鑢(刷)過再拿去賣,葉子拿去養鴨養豬。鐘順禹老師想起小時候放假都是在洗蘿蔔,冬天地下水很冰,「一天要洗兩簍,簍子很大要兩個人拿很粗的竹子扛到秤米的大秤,寫一下幾公斤再給小朋友洗。以現在大人來看是沒有很多,但對小朋友來說很多。讀小學的時候附近小朋友都要洗,邊用邊聊天還不錯增加感情,做起來就不會這麼累,很熱鬧的。」蘿蔔洗完可以放三天不用冰。從民國50年到70年,鐘家是水尾村種最多紅蘿蔔的產家,後來因為洗紅蘿蔔真的太麻煩、太耗工,才沒有繼續種。現在的紅蘿蔔農都已經進入企業化生產,彰化二林和台南產最多,一次都種幾百甲,採蘿蔔洗蘿蔔都用機器,一季採完冷凍供一年四季銷售,水尾村都是小農家,較難轉型成企業化經營。後來市場趨勢轉而比較喜歡沒有洗的紅蘿蔔,象徵新鮮現採,鐘國政四年前才又開始恢復種植一段時間,直到專心在無花果為止。


蘆筍與洋菇

16歲的鐘國政很忙,除了要洗蘿蔔之外,還每天要去挖(iah)蘆筍,整株白色的蘆筍要一支一支先挖開土再從土裡拔起來,比起現在較常見的綠蘆筍不用挖直接拔要費時。當時每天要花四小時挖(iah30公斤的蘆筍,是相當神速的了。不只蘆筍,水尾還種植了另一種作物-洋菇。蘆筍與洋菇都不是在台灣土生土長的蔬菜,民國38年政府為增加蔬菜種類而開始引種工作,民國42年由美國分別引進蘆筍與洋菇,並改良為適合大量種植的經濟作物。但台灣本土的消費力並未能消耗大量種植的經濟作物,而民國50年開始,經濟開始外銷導向,農產品加工的技術問題改善後,鳳梨、蘆筍與洋菇成為五零年代農產外銷的「三罐王」,洋菇與蘆筍在民國66年、67年外銷金額都超過一億元,在歐美地區很受歡迎。

水尾的環境很適合種蘆筍與洋菇(松茸siông-jiông)。蘆筍要種在沙質土裡,種洋菇則要搭建寮仔(liâu-á)、遮欱(tsia-hap—á)防漏雨,格起一層一層種。在第二期稻作十月收割後,就可以把稻草用水澆灌,腐蝕後作為洋菇富含營養的溫床,把菌放上去就會發起來,「一暝大一寸」,一個月後就能開始採收。種植一季約四個月,天天長,天天凌晨兩、三點就要爬起來採,以防洋菇個頭太大。把頭探進一格一格的洋菇床拔起一朵朵白色可愛的洋菇,讓食品工廠收去做成罐頭,是全村在民國五、六零年代的共同記憶,後來因為全省(當時尚未廢省)產量太多,價格降低不符經濟效益以及人力不足,民國80-90年菇寮一間一間消失,現在因為市場需求增加價格回升才又漸漸有人開始種,不過現在都是用堆高機、太空包(裡面是培養土與木屑)在種,有兩間廠房在水尾隔壁的竹塘,水尾則沒有了。


濁水溪與莿仔埤圳

水尾水尾,濁水之尾,過去的濁水溪沒有水泥堤防,雨季一來像神龍擺尾是會亂跑的。日據時代前,舊濁水溪流經北斗有一個渡船口,可以搭船從鹿港出海。濁水之名,是因為從高山源頭衝下的洪水,總是夾帶著大量的泥沙土,水尾地勢較低,整個村莊都是住在河床上,以前門口的還只是小河流,民國元年一次洪水氾濫,將水尾村沖走,濁水溪就這樣從北斗跑到水尾來了。濁水溪除帶來洪水,也帶來肥沃的土壤,「為什麼濁水米比較好吃?因為礦物質多,土壤肥沃營養,雨水把山上的營養帶下來,我們種的水稻就會比較好。」鐘國政的話語飽滿有力,就像濁水溪的黑土長出飽滿的稻穗,無須多做解釋。

濁水溪的身世在張素玢《濁水溪三百年,歷史、社會、環境》說得清楚,1920年日本人在濁水溪兩岸築起堤防,從此濁水溪便永駐在此了。說到濁水溪不能不提西螺大橋,鐘國政說1939年日本人完成了西螺大橋32根橋墩後,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,修橋工程停滯,但材料都已運至高雄港,1952國民政府才又與美國共同完成這座當時的「遠東第一大橋」。沒有橋之前,往來的民眾都得要靠竹排仔(tik-pâi-á),用竹竿撐過寬廣的溪面,當時村裡有不少人都是靠撐竹排仔維生。還有一個奇特的職業也是依溪而生的,鐘國政想起父親的「副業」─濁水溪冬夏的水量不同,冬天水少,汽車會直接駛進河床撩liâu水過,但溪裡泥沙軟,車子很容易陷下去動彈不得,這時候,父親就會駛家裡的兩條牛,使盡吃奶力氣把車子拖出來。有一次拖出來發現,竟然是台中州長的座車,要從西螺到虎尾開會,為了感謝鐘爸爸,「他用一張紙簽名和蓋章說以後有警察遇到你,你把這張拿他看,喔!跑得像飛的!」鐘國政模仿起當年的情景哈哈大笑。當時鹽等禁品都只能配給的,不能自由買賣,鐘爸爸私下批鹽來賣,有警察上門就搬出「台中州長」,非常好用。

濁水溪除了沖刷出沃土,也擔任運輸要角。以前沒有鋼筋水泥,竹子是很重要的建築媒材,下游要做竹管屋,要先到深山裡找竹、砍竹,綑成小把做成船,隨著水流運向水尾、大城、王功。



夜哨

16歲的鐘國政很忙,除了挖(iah)蘆筍,還要顧水。雖然離濁水溪很近,但水尾村還是需要用莿仔埤圳的水灌溉。莿仔埤圳流經圳寮水利工作站前的水門後,就分一半過來水尾,「以前為了顧水會打死人,我需要水到我田裡,但你不要,就分不平了。大家都要趁食(thàn-tsia̍h),我為了要水流,會把你的阻塞起來 讓水流進我的田裡,這樣就會相爭。我也顧過,很冷,那時就找一個高一點的地方挖一個坑,人就睡在裡面,半夜顧到天亮,顧到水流到田裡。你要是回去一下人家就把你的水劫走了。」到了民國60年左右,開發了用柴油的抽水馬達,就不用三更半夜去顧水了,而且現在的圳溝水因為很少人使用,土壤淤積也沒有人處理,畢竟抽水馬達只要扳下開關就好,對農人來說不用年年清土,方便多了。

不過,要顧整夜的可不只水而已。三月左右,是西瓜長大和蒜頭曬乾的季節,也是重要保衛對象。西瓜要種沙地,有些人會利用乾季的河床種植(現在如果要在河床種植須向第四河川局申請),過年的時候播種,經過三個月的成長期,在五月雨季來臨之前收成完畢,這些時辰、氣候的循環,溪水的漲落,瓜農早就算好了。鐘國政八歲的時候,家裡就開始種西瓜,在瓜田旁邊會搭一個帳篷做西瓜寮,傍晚時分就要去顧,接近收成的一個月每個晚上都要顧到早上,怕人偷採,但小朋友往往不小心就睡著了,被偷也不知道。西瓜還有遮風避雨的瓜寮,顧蒜頭就要打野外了,家裡因為前埕(tiânn khōng水泥,很適合曬蒜頭(以前人家的埕大多是土,要水泥或柏油才能曬)。那時乾蒜頭的價錢非常好,光在埕上曬,就會被路過或循線而來的蒜農買光。因為當年蒜頭雖然彰化的和美、大甲盛產蒜頭,但沒有蒜種,而市場上賣的蒜頭,都會把頭剪掉再賣,無法做種。蒜頭三斤可以曬成一斤,買濕蒜曬成乾蒜非常好賺。除了曬蒜頭也曬花生,9號的花生最適合榨油,當年種了六、七甲,收成以後一斗曬成四斤,賣到西螺、二林、溪洲的油車間。而說到做油,鐘國政也曾種過一年芝麻,他身為專業農戶,種植過的作物之多,要適應、要熟悉、要調節生產、要顧及通路,這些環環相扣的專業知識都讓我讚嘆。農人往往給人憨厚、樸實的刻板印象,但其實他們也是很敢衝,為了生計奮力與環境拚搏的一群人。


我們是農家,有收成就可以吃飯

身為農戶,要養活一大家子十幾人,不能只傻傻地種田。什麼土質、什麼季節適合種什麼作物,農人一遍遍地試驗,累積複雜細緻的經驗體系,是讓他們能安居樂業的基礎。

因為紅蘿蔔清洗耗工,鐘家民國60-70年部分改種包心白菜,生長期只要一至二個月就可以收成。「那時種包心白菜,都是這邊一區那邊一區合起來好幾甲,不是整片農場都是。這個地方適合種什麼,要自己選擇,自己配合土壤,要靠自己的經驗。」又或是像水稻一年種兩期,第二期稻作收成之後可以種一期白蘿蔔;甘蔗、地瓜與稻子混在同一時間種,種的作物與時間都是自己調配,像現在比較熱了適合種西瓜,白蘿蔔種一種就入秋了。還有各式各樣種在不同季節的品種,像是比較小條的牛杙仔gû-khi̍t-á(現在稱為筒管仔tâng-kóng-á)就是種在夏天的白蘿蔔品種。春季的現在適合種瓜類(菜瓜、瓠瓜、西瓜)與藤類(菜豆、長豆),藤類怕冷就不能種在冬天會授粉不佳難以結果。雖然市場價格也是農家必須考量的一環,但真正價格的起落總要到買賣現場才會知道。種什麼才好賺?「沒有什麼價錢好的,農業沒什麼最好的。」要看的是適不適合與在經驗中不斷地學習與改良。

水尾村最主要種植的作物還是水稻,鐘家當時種了六、七甲,都是自己育苗,直到有插秧機的時候才沒有自己留種。當時苗場有150,用農機把土駛得高高的然後鋪平,在灑上用米籮浸濕孵芽的稻子。長到手掌那麼高的時候,用鐮刀把土和秧苗割下來。秧苗的根絲絲抓著土,土層留太薄不易存活,留太厚又太重不易搬運,經驗就在這時派上用場。爾後再分成雞排大一塊一塊地,從中捏一株一株地按入濕軟的田土裡。水田重要的是水,水尾村民也會將稻子種在堤防,但堤防的水又鬆又乾,其他地方只要三天抽一次地下水,堤防裡卻要天天抽,吃水更重。既然種在河床上,為什麼不直接引濁水溪水呢?鐘國政答道,因為田地比河川高,溪水流不過去,除非把部分溪水阻擋並引導至田裡。在上游就阻起來的話,下游河道更低,就難以灌溉了。此時我想起了「集集攔河堰」,想起了一期稻作停灌,想起六輕、想起以農養工,最後寬廣的河床上細瘦的濁水溪浮現眼前。

稻米在長出稻穗時殼會張開,露出三朵小小的星星一般的白花準備授粉。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,風一吹,把花粉沾到雌蕊之後,稻穗就會開始做膭tsò-kuī(懷孕),等到20天飽膭pá-kuī,營養已經充實了稻殼裡的米漿,稻稈彎腰就迎來的採收時刻。

「以前很自然,大了就到田裡工作,有收成就可以吃飯。」農業代表著鐘國政引以為傲的人生,他把父親的話牢牢地記在心上:「『百官武藝,不值鋤頭落地』,皇帝最尊重種田人,因為我們都是生產線,用實力做出來的,沒做就沒飯吃,種田的是第一偉大的。」從小到大,他始終走在農路上。四年前,他發覺農藥的毒以及申請了「黃金廊道」開始種植有機無花果,是溪州唯一的無花果農,收成供不應求。吃一口酸酸甜甜的無花果,就像他的務農之路走到現在,想起來都是難以忘懷的滋味吧。


這是曾為遠東第一大橋的西螺大橋,從彰化溪州的水尾跨過濁水溪到雲林西螺。

西螺大橋雲林端的碑記上書寫的日治時代日人建立橋墩,後因二戰中斷,再由美國協助建成的經過。

這是鐘國政大哥種的有機無花果,他因黃金廊道計畫而種植需水量較少的作物,以減少地下水使用。是溪州唯一的無花果農,收成的果實酸甜香三味俱足,供不應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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